過度思考表象的現代社會《守門員的焦慮》

前一陣子在逛誠品時，偶然看到木馬文化新譯了兩本 2019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Peter Handke 的作品《守門員的焦慮》以及《夢外之悲》。藉著這個機會，原本要買赫拉巴爾作品的我，改買了《守門員的焦慮》。

這是一本中短篇小說，約一百八十頁的篇幅，展現了存在主義式的社會斷裂感與無名的距離感，使我聯想到卡謬的《異鄉人》以及安部公房的《燃盡的地圖》，它們都帶有一種無法觸及、隔著薄膜的疏離感。

迷失的細節

閱讀《守門員的焦慮》時，我第一個感受到的是文字的節奏不同其他小說。Handke 大量使用了簡單的描述句，而不是華麗且細節豐富的詞句。並排這些簡單的描述句除了引發一種近似音樂感的節奏，還增加了細節的重量。讀者從一個細節的簡易描述輕易且快速地被帶往下一個細節，從而引發一種快速地迭代感，由於句子簡單，還來不及細想便已讀到下一句，但句子的細節卻超重了，於是讀者被置於一種細節喪失的無力感中。

而這也是主角布洛赫所感受到的焦慮。

電影《守門員的焦慮》（1972）

象徵的解讀

「守門員眼看著球滾過了球門線……」
曾是知名足球守門員的裝配工人約瑟夫．布洛赫在上午上工報到時被通知遭到解雇。
至少這是布洛赫對下述事實的解讀：
當她出現在工人聚集的工寮門口，就只有工頭一邊吃著點心還抬眼看他。

小說的開頭描述了曾是守門員的主角布洛赫，被解雇了。而出乎讀者意料的，是主角判斷自己被解雇的依據，竟然是因為只有工頭邊吃點心還看著他。
正如同楊照在說書中所提及：「表面的訊息跟內在的意義在這個小說中都斷裂開了。」
這種將象徵與意義拆解開的筆法尤其令讀者不解，甚至不安。搭配極多的細節與快節奏，營造出的效果，就像電影中快速剪輯的鏡頭一樣。

一如開頭的例子，我們幾乎總是能在小說中看到類似的描述：

先前當他一言未發地把錢歌在轉盤上，售票小姐就彷彿理所當然地用另一個動作來回應。事後這令他感到納悶。

他向一個警察打招呼，以為這能讓對方停下腳步，但警察沒有回禮。布洛赫納悶警察是否沒有正確解讀他隔著馬路呼喊的話語，又想起戲院那個售票小姐把電影票用轉盤轉到他面前地那份理所當然。她迅速地動作令他大為吃驚，使他差點忘了把電影票從轉盤上拿走。他決定去找那名售票小姐。

又或者是下列這段，充分展現出主角因擔憂而幾近崩潰的過度思考。

外面有一件金屬敲在窗玻璃上。當他問起，老闆娘答道是避雷針的導線鬆脫了。先前在學校裡布洛赫就曾注意到一個避雷針，立刻把這個重複出現理解為蓄意；他接連兩次遇到避雷針，這不可能是巧合。他根本就覺得所有的東西都很相似，所有的事物都使他互相聯想。避雷針重複出現意味著什麼呢？他該從避雷針身上看出什麼？「避雷針」？這大概又是個文字遊戲？意思是他不會出事？還是說這暗示著他該向老闆娘全盤托出？而那邊木盤上的餅乾為什麼是魚的形狀？它們在影射什麼？是說他應該「像魚一樣沉默」嗎？他不該再往下說？木盤上的餅乾是在向她暗示這個嗎？彷彿他並非看見了這一切，而是某處從一張行為準則布告上讀到的。

反小說

作者在書中並未採用全知角度敘事，意味著讀者必須與布洛赫共同分擔狀況未明的擔憂或焦慮。我們不知道鐘聲是納許市場傳出來的，亦或是電影中的音效。讀者跟著布洛赫一起觀察、推測、忐忑，卻直到最後也沒有答案，甚至無從確認是否真的有人知道是布洛赫犯下犯行。

在社會中存找意義

人類社會自古至今演化出了許多種集體的潛規則與共識，無論是物品、手勢、動作甚至符號的意義，都是人類社會中重要的一環。
我們依靠這種不言自明的共識組建起結構複雜的社會，而不必花時間去釐清背後的涵義。

即便我們訂下了許多意義，社會中總有一群人無法正確地解讀它們，由於社會化的程度不高導致缺乏關注，他們很容易變成治安的隱患。

布洛赫正是這一種人，在事件發生前，他便已無法正確將「表面的訊息」跟「內在的意義」連結在一起，在事件後由於焦慮，這樣的狀況更加嚴重。
如果一個在社會中的人不被社會認可，或是無法解讀自身的存在，強烈的疏離感很容易使人迷失對自身的價值評估。

守門員的焦慮

其實本書原文的標題應為「守門員對罰球的焦慮」

「射門球員一旦起跑，在球即將被射出之前，守門員就會不自覺地用身體暗示出他會朝哪個方向撲出去，而射門球員就能好整以暇地往另一個方向踢。」布洛赫說
「守門員的無奈就好比試圖用一根麥桿來撬開一扇門」

由此我們可以得知，所謂守門員 — 或說是布洛赫的焦慮，其實是不斷要去解讀射門球員的動作。或許射門球員知道守門員知道他會往哪裡射，於是改射另一個角落；或許射門球員想到守門員也猜測到這一步了，於是又改回原來的角落。這樣的思考猜測是無止盡的。

而我們也從開頭知道，布洛赫後來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守門員。可以說，在球場上他已無法猜測射門球員的心思，在社會中也依然無法猜測社會符號的涵義。在生活中，他依然是「試圖用一根麥桿來撬開一扇門」這般無力。

直到最後，布洛赫也無法逃脫這份根深柢固的焦慮。

節錄

• 布洛赫喝得相當醉。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在他的視野之外。他距離那些正在發生的事如此遙遠，乃至於他本身根本不再出現在他的所見所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