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我談《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這本《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Se una notte d’inverno un viaggiatore(義) / If on a winter’s night a traveler(英))(1979)是我在 2018 年閱讀的第一本書。出自義大利名作家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之手。
卡爾維諾的作品很多,包含了他不同階段對於文學的理念,以及強大的文字藝術性,在我閱讀過《看不見的城市》(Le città invisibili)(1972)及《不存在的騎士》(IL Cavaliere Inesistente)(1959)之後,對於卡爾維諾的文字功力與藝術創造性驚嘆不已。而這本《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便是其代表作之一,閱讀前便早已聽聞其獨特的敘事模式,然而我閱讀過程中卻發現,卡爾維諾這位作家遠超出我所能想像的,他變化多端的文字、行文風格、故事結構、隱含的意義,甚至是藝術性!皆皆造就了這本書的多種樣貌。閱畢後,我一時無法描述這本書,擱放在鍵盤上的手只能是在空氣中漫步。噢,卡爾維諾,這到底是 …?
劇情與手法
故事敘述一名讀者,你,買了卡爾維諾新出的書《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回到家裡開始看,卻發現書裝訂錯誤,於是你氣憤地到書店去請求更換一本。故事由此展開,開始了讀者追尋故事地怪誕荒謬之過程,同時在過程中認識了許多人物,包括令你,讀者心動的彼讀者(The Other Reader),你期待與彼讀者一同追尋小說的過程漸漸成了你追尋彼讀者與小說的過程。
閱讀過程中,最令人感到有趣又怪異的便是其採用第二人稱敘事手法,讀者,你,便是書中主角。作者利用這種第二人稱的敘事,造就了讀者與書中讀者是一體的感覺,但卻又在書中不斷提醒你,你正在閱讀的是一本小說。作者抹滅了所有關於主角 - 一名讀者的資訊,為的就是讓你 - 本書讀者與其融為一體,讓你具備了個體性與一般性。
讀者,你究竟是誰?你的年齡、地位、職業、收入……這樣問或嫌輕率。那是你的私事,你就是你。
這不像是那些寫實小說,盡全力讓讀者包裹在書中世界,而是將讀者與主角置於一種奇特的位置。這是一部關於寫作與閱讀的後設小說(metafiction,又稱超小說),同時帶有結構主義(structuralism)以及魔幻寫實的風格 - 畢竟一切書中事件在我們看來都是那麼荒誕,在書中又顯得理所當然。而若是我們細看那些故事與主角的故事,可以發現有更多更有趣的元素在裏頭。
主角在追逐的故事共十篇,分別是「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在馬爾泊克鎮外」、「從陡坡上斜倚下來」、「不怕風吹或暈眩」、「在逐漸累積的陰影中往下望」、「在一片纏繞交錯的線路網中」、「在一片穿織交錯的線路網中」、「月光照映的銀杏葉地毯」、「環繞一空墓」、「什麼故事在那頭等待結束?」。各位可能已經發現,這些章節的小說名連貫起來便是一段小說的開頭。
你認為每個故事都非要有個開端和結局不可嗎?古代的時候,故事只有兩種結局:男女主角在通過一切考驗之後,結成眷屬;要不然,就是死掉。一切故事所指涉的終極意義有兩個層面:生命的延續以及死亡的不可避免。
各故事的結構大致類似,不同的是內容完全互不相關,其敘事手法、故事類型也截然不同。在此直接引述吳潛誠教授的引言:
光看熱鬧的話,我們會發現本書中十篇嵌入小說全是緊張刺激的驚慄故事(thrillers),諸如偵探、間諜、科幻、成長故事(Bildungsroman)、日記體小說、新恐怖小說(neo-Gothic)、感覺派小說、西部故事(Western)等;敘述模式則包含現代主義、意識流、魔幻寫實、政治小說、心理分析等,變化多端;描寫細膩,構想奇妙;在在發人省思,頗堪玩味。
吳教授所指的熱鬧,意思是本書是可雅俗共賞的,若撇開嚴肅的文學本質與手法,而將其作為小故事的集合體,就像是《一千零一夜》那樣的話,這些故事涵蓋了各類型的故事與敘述模式。光這點就顯得相當有趣。
讀者與作者
另外,我們除了思索閱讀、寫作等動作的代表涵義外,還可以看出動作執行者,也就是作者、讀者、譯者、出版者之間的關係。作者實際上寫的是什麼呢?是作者想寫的,還是讀者想看的?是通俗但暢銷的,亦或是艱澀、富含哲理卻無人喜愛的?譯者呢?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橋梁建立者,或是扭曲原意,假名作家之名的欺騙者?
在書中,我們可以看到不同類型的讀者,其中有「帶著期待與偏見來閱讀的人」、「想從書中挖掘出不同事物的人」,而這些其實就是卡爾維諾在傳達作者與讀者關係:
我希望讀者讀出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但我只能期待這種事發生在那些想要讀到他們所不知的內容的人身上。
邀請讀者一同創作,甚至是來解釋這部作品,作者已死,人人聽過,但卻不多人真正看過。
根據吳潛誠教授的解釋:
根據德希達的解構理論,所謂的意義乃是語言系統中的意符(signifier)之鎖鍊的遊戲運作,一直在耽延、變異、擴散,無從確鑿固定於其一定點,或終止於某一個不必藉由意符來詮釋的意指(signified)——超越語言符徵作用的意指,或稱做超越的意指、終極的指涉、固定的中心、始源點、真理、道等等。後結構概念無疑可以用來詮釋《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的各篇嵌入小說為何時空指涉含糊籠統;大部分人物既不知來歷,也不明去向;唯有一些繽紛而不相連屬的線索;殊難歸納出通盤整體性的理解。以解構觀念來閱讀此書,絕不牽強。本書的女性讀者就曾表明對於血肉之軀的作者(傳統觀念下的創作源頭)絲毫不感興趣,以下這一段她所說的話,可作為《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一書的寫照:
此刻我最想讀的小說,應是那種以敘述的慾望為驅動力,堆砌一篇又一篇故事,而不企圖把人生哲理強塞給你,只讓你觀察小說本身的成長,像一棵樹那樣,枝葉交織糾纏。
再舉兩個例證,第七章的小說《在一片穿織交錯的線路網中》,主角利用萬花筒原理,在房間內裝了八八六十四面鏡子,房中的任何意象在鏡面反覆映照,教人目不暇接,無從分辨哪一個是最初的和最後的意象,就和互相交織運作而產生意義的意符一樣。在第九章的前文,讀者遇見身分屢經轉換的柯林那——葛楚德——英格莉——亞鳳西納——雪拉,心裏懷疑她就是魯德米拉的妹妹羅塔莉亞,但即使她剝下牠的層層制服,仍無法獲致確定的答案,她也像意符一樣,無限延宕。
讀者面對這一個繽紛的文本所組合的文學迷宮,勢必自行摸索閱讀的門徑,嘗試填補空隙,串連零碎的片段。那就是說,讀者必須積極參與意義的製造生產,扮演作者的角色,把這本書當做卡爾維諾所敬重的師友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謂的「寫本」(Scriptible or writerly text)。寫本與「讀本」(lisible or readerly text)不同:讀本中意符和意指之間的通道清澈、明確而帶有強迫性,讀者只有乖乖接受的分;寫本則邀請讀者介入,清楚意識到書寫與閱讀交互影響的關係,從而獲得合作,獲得身為共同作者的樂趣(巴特甚至強調,閱讀上的「爽」(jouissance),有如做愛一般)。讀本傳達一種業已建立起來的現實觀和價值體系;寫本則要求讀者思索語言本身的性質,以及符碼(codes)開放給「遊戲」而無自動指涉的特性。打個比喻,讀本的意符踏步前進;寫本的意符則是婆婆起舞,其訊息無從確定。
雖說是解構主義的產物,在書中而不斷的強調讀者與作者、閱讀與創作之間的關係,但很明顯,這本書跟性慾也有很大的關係。閱讀與性慾是一體兩面的,在第七章中,卡爾維諾用閱讀表達了讀者與彼讀者之間的性愛,非常優美、有趣的敘述方式,各位應該親自去看看。尤其是《月光照映的銀杏葉地毯》這篇,以相當日式的手法現出了性愛以及觀察者閱讀的行為。
閱讀與做愛兩者最相似的地方在於:在這兩件事之中,時間與空間皆開放,與可以丈量的時間和空間不同。
各位,原諒我寫下這篇不知所云的文章,似乎是看完也無法對這本書有什麼更深一層的了解,在此向各位道歉。一切只因我功力有限,無法精確表現出我對於本書的感動以及卡爾維諾先生的讚嘆。對我來說,這就像是卡爾維諾先生的一次文學上的試驗,而其成功了。即使經過近三十年頭,本書依然看來如此新穎、迷人。然而現代讀者卻無心醉心於如此美妙的奇幻世界裏頭,許多速食作品的問世搶占了書架,奪去閱讀者的目光,並降低閱讀者水平,使其無法感受到文字、文學居然可以是如此美妙的藝術性創作。在此推薦各位有機會一定要讀讀伊塔羅·卡爾維諾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