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的尋覓與丟失,談安部公房《燃盡的地圖》
說到日本文學,有一位神秘的作家,他的風格與日本文學相差甚遠,甚至可以被稱為是異端,而且差一點就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位作家正是戰後派的安部公房,日本極少數的前衛派(超現實主義)與存在主義作家。
我第一次接觸安部公房,是他的名作《沙丘之女》,獨特的敘事風格與存濃厚的存在主義使我立刻喜歡上這名作家。這次閱讀的便是他另一部失蹤系列的名作《燃盡的地圖》(舊譯《燃燒的地圖》,原文:燃え尽きた地図)。故事敘述一名徵信社的偵探,接受了一名女子的委託,調查其失蹤半年的丈夫。
要認真地談安部公房,可能三天三夜都談不完,況且,他的作品是出了名的晦澀難懂,即使是學者也難以解構。我寫下心得,卻未必能寫下全部的感受,越是想要整理思緒,文字越是纏繞在一起。閱讀《燃盡的地圖》過程中,我用了比平常念書更多的時間去思考,但很多地方還是不得其意。即使是劇情本身,也是充滿了許多謎團。乍看之下,這可能是一本懸疑推理小說,但看完之後就會知道根本不是,看似主線的案情幾乎是沒有進展,到了結尾也沒有任何解釋。
先說說閱讀的主觀感受,安部公房的小說總給人一種壓抑的感受,那是一種從物理空間壓縮至心靈的幽閉,讀者就如同被禁閉在閣樓的小孩一樣,和主角一同感受強烈的心理壓力,不斷地想逃脫,卻又無能為力。安部公房的小說故事通常建構於一個架空的空間,同時抹去了幾乎所有的「人味」,所有人就像是沒有生命的無機生命體,沒有強烈的情感表現,甚至連人本身的存在感都相當低。安部公房的人物幾乎沒有姓名,常常只用代名詞來指涉那個角色的存在,同時對於人的臉部特徵描寫極少,極力淡化每一個角色的存在,卻也指涉出在現代社會,每個人都有的這種現代通病。在《燃盡的地圖》,每一座都市儼然是荒涼沙漠,我從中讀到了荒漠都市裡人與人的疏離、禁錮著心靈的強烈孤寂。
以上種種,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不僅遭遇了物理上的幽閉空間壓力(無法逃脫的都市、村鎮、團體),還有強烈的精神幽閉(心靈孤獨、隔離、孤立),再加上缺乏存在感的極冷漠色調,讓《燃盡的地圖》比起卡繆的《異鄉人》,帶給讀者更強烈置身事外的感受,但我們卻又受制於空間,脫逃不出既定的地圖與路線。這樣的特質,使得很多人無法喜歡安部公房的作品,甚至連讀完都很困難。
書名雖為「燃盡的地圖」,但實際上,地圖僅僅只是一個象徵性的物品,並未確實存在。所謂的地圖,其實指的是每個人的生活圈,而我們總是能在熟悉的個人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定位點。但一旦人逃進地圖的空白處呢?當自己逃進了一個另一個世界,沒有人認識你的時候,作為成千上百的失蹤人口其中一員,你算是真正的存在嗎?我們的存在總是由他人定義,藉由出現在他者的地圖上而被定位,定為一名「公司職員」、「稱職的丈夫」。從頭到尾,我們都能見到這類探討存在意義的手法。
故事的主線本身不再至關重要,《燃盡的地圖》有一個推理小說的殼,包裹著深厚的寓意。在主角尋找「他」的過程中,不斷地觸碰到每個角色微妙的存在,在不同角色的地圖上,同一個人有不一樣的定位,無論是追尋的人,或是被追尋的人(逃脫的人),都有可能在過程中丟失自己的存在。「燃盡的地圖」,指的應該就是與他人斷絕連結,甚至遺失自我的失蹤者。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或許也是這樣,我們不斷地追尋他人,將其列入自己地圖的一點;也不斷被追尋,被納入他人的地圖中。而我們也都或多或少曾想要逃脫這張地圖,於是我們旅行、度假,甚至是離家出走。為他人的存在,是一件疲倦的事。所以,追蹤者在燒掉自己的地圖,遺失自我的存在後,展開了逃亡,從追蹤者轉為被追蹤者,表達了在高度進步的物質化都市中,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不安、不確定感。
即使滿街沒有行人車輛,取而代之的是成群結隊的食火鳥和食蟻獸在路上昂首闊步,也許我只是將其作為事實接受下來,並努力去理解。
然而,努力過後,我僅止於此。四成,我自認為最多只能讀懂四成。闔上書,滿滿的強烈情感在內心沉澱,對我來說,這是一部神秘的作品。若是認真地去閱讀安部公房的小說,我想你也能跟我一樣,喜歡上他所營造的現代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