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卡繆的思辨《快樂的死》
1974年,這本卡繆的處女座《快樂的死》,在卡繆死後 14 年出版。這本書是卡繆在 24 歲時寫下的,生前從未出版。麥田在 2014 年就出版了這本書的繁中版本。於是我們得以從此書一窺少年卡繆的人生哲學。
故事敘述一名平凡男子,梅爾索,因緣際會認識了一名殘疾人士,薩格勒斯。這名殘人雖失去雙腿,獨自一人居住,但卻坐擁一筆財富,並在長年閱讀裡積累了大量的知識與智慧。而梅索爾在某次事件後,意外地獲得了梅爾索的財富,從此便由一名憤世的上班族轉而成為一名閒人。梅爾索獲得了巨大的自由,擁有了無盡的時間,而他則在自由中長期地追尋著「快樂」,不斷地自我思辨,直至死亡。
薩格勒斯自有一套生存哲學,但因自我殘疾而無法實踐,於是他試圖將這套哲學灌輸給梅爾索。第一次見面時,薩格勒斯這樣對梅爾索說:「梅爾索,你很窮。這有一半說明了你為何如此憤世。至於另一半,是因為你居然荒謬地同意自己貧窮。」
在第 60~61 頁,薩格勒斯完整地闡釋了他的快樂觀:
我確信,人沒有錢不可能快樂。就是這樣。我不喜歡方便行事,也不喜歡多愁善感。我喜歡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呢,我發現某些菁英份子,他們有一種精神上的自命清高,以為金錢不是快樂所必要的。那樣很蠢,那不是真的,而且某種程度上,那樣是懦弱的。
對於一個出身良好的人而言,快樂從來不是件複雜的事。只需要把一切的命運重拾在握,憑的不是放棄的意志,一如很多假偉人那樣,而要憑追求快樂的意志。只不過,達到快樂,需要時間。需要很多時間。快樂本身也是一種漫長的耐心。在幾乎各種情況下,我們耗盡一生去賺錢,但明明該用錢來賺取時間。
時間可以用買的。凡事都能買。身為有錢人,或變成有錢人,就是在配得上快樂時,有時間可以快樂。
我二十五歲時,便已明白任何人只要對快樂有概念、有意願且有要求,便有權當個有錢人。要求要快樂,在我看來,是人心中最高貴的一件事。在我眼中,凡事皆可以這個『要求』天經地義地說明。為此,只需要一顆純真的心。
我們可以看見,薩格勒斯所謂金錢與快樂的關係中,重要的是追求快樂的意志,而金錢則是在持有這般意志時,實際追尋時所需的必要條件。換言之,若空有金錢,而無追尋快樂的意志、無對快樂的概念與要求,那麼便無權當個有錢人。
錯就錯在誤以為人必須選擇、必須做想做的事,以為快樂是有條件的。可是呢,唯一重要的,只有追求快樂的意志,一種永遠放在心上的強烈意識。
我之所以快樂,是因為我於心不安。我需要出走,爭取這份孤獨,讓我得以在內心面對該面對的,認清哪部分是陽光,哪部分是淚水……是呀,我擁有凡人的快樂。
最初,梅爾索雖有追求快樂的意志,卻無金錢。然而,在梅爾索獲得巨大財富後,並沒有因此而快樂,他不斷旅行、追求極致的孤獨(就像薩格勒斯那樣),卻從未獲得真正的快樂。
在此,我想試著提出一個疑問,那就是梅爾索的「快樂」與我們內心的「快樂」是相同的嗎? 從某些段落,我們可以發現,梅爾索追尋的並非是隨處可得、相對低級的快樂,那樣墮落自身、純粹只為滿足慾望的快樂似乎並非梅爾索所要的。他對快樂的品質是有要求的。
「我在意的,是具有一定品質的快樂。唯有當快樂與和它相反的事物呈現激烈對立衝突時,我才能夠嘗到快樂的滋味。」
葉石濤先生曾說:「大凡從一個作家的處女作能看得出來這作家的稟賦,潛藏的才華、風格、氣質等諸要素,並能預知這作家將走的路徑和命運。」[1]
我們當然也能藉《快樂的死》來解析卡繆是什麼樣的作家。事實上,從《快樂的死》當中,我們確實能找到卡繆諸多名作的哲學痕跡,《異鄉人》、《鼠疫》、《反抗者》、《薛西弗斯的神話》,雖然並未扎實成形,依然能從《快樂的死》當中找到卡繆少年時靈魂的思維足跡。當眾人都認為,錢是快樂所必須的,那些有錢人必然過著快樂的日子時,卡繆則在書中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梅爾索在獲得財富後似乎並不是那麼快樂,為什麼呢?他已脫離每日枯燥乏味的工作,擁有巨大的自由與時間,為什麼無法得到真正的快樂?這件事情難道不荒謬嗎?
我認為卡繆給出的答案是:若沒有苦痛,則沒有快樂。這點在《快樂的死》當中以薩格勒斯與梅爾索兩人肉體死亡前的瞬間可以印證。在梅爾索死前,卡繆這樣描述:「他現在知道自己是哪一個人了:由人創造命運的這項抉擇,他是在神智清楚下,憑著勇氣完成的。這便是他活著和死去的快樂。」 而在《薛西弗斯的神話》中,卡繆這樣寫道:「…今日的工人們天天坐著相同的工作,持續一輩子一樣的命運並不會比較不荒謬。但是唯有在那罕見的有意識的時刻,它才是悲劇性的。薛西弗斯這個眾神底下的勞動者既無能為力卻又有反抗之心,他明白自己的不幸境遇;這正是他走下山時在思考的問題。清醒與明智導致了他的苦痛,卻同時讓他取得了勝利。沒有什麼命運是不能被輕蔑所戰勝的。」
也就是說,對於卡繆來說,梅爾索「有意識的死亡」正是他勝利的表徵。
當然,我們也能從中窺見存在主義的痕跡。在這書中的每個人都是有缺陷的,無論是身體上(漁夫、餐廳的小老闆、薩格勒斯、梅爾索)、或是精神上(瑪莎、醫生、製桶匠),而每個人皆為追求彌補缺陷而活著。這便是「自為的存在」。「自為的存在永遠不可能和自在的存在完全重合,一旦重合,就會殺死意識。」[2]
卡繆描寫薩格勒斯與梅爾索在死亡後,都回歸了一個客觀的狀態,梅爾索歸化為石頭般的存在,就是在意識消失後從「自為」轉為「自在」的結果。我們或許也能將其解釋成薩格勒斯與梅爾索都達到了最終極的狀態,當你真正獲得到快樂的瞬間,當人生滿足的瞬間,你就不再是人類,而是與石頭一樣是充實的存在,不再是有所缺陷。
然而,名作家早期的作品總還是帶點青澀。《快樂的死》的文字讓我難以快速閱讀,他大量地將景物投射到感情上,運用華麗的修辭來撰寫,有炫技的成分在。與他在後期作品中的精實風格有所區別。這種感覺就像是閱讀夏目漱石的《虞美人草》,與其他作品大相逕庭。我還是偏愛《異鄉人》那種與世隔離的冷漠筆法。這或許也是我喜歡安部公房的其中一個原因吧!
節錄
「只有庸俗之人覺得空閒無事很要命。很多人甚至無法證明自己不是庸俗之人。」
「快樂的生活並不能更長或更短。當下快樂就是快樂,僅此而已。死也不能阻礙什麼,它只是快樂的一場意外。」
「一個人的命運呀,如果他以熱情去和它結合,就總是引人入勝的。」
Reference:
[1] 葉石濤, “台灣作家論-吳濁流論”, 《台灣文藝》第三卷第十二期, 1966年7月, p.25。
[2] 01哲學, “沙特:存在與虛無 - EP75”, “https://philosophy.hk01.com/channel/%E6%96%87%E7%AB%A0/54406/%E6%B2%99%E7%89%B9%EF%BC%9A%E5%AD%98%E5%9C%A8%E8%88%87%E8%99%9B%E7%84%A1---EP75“, 201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