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結束,談三島由紀夫《鏡子之家》
這本象徵著日本戰後時代結束的文學作品,是三島由紀夫的名作《豐饒之海》四部曲的原型作品。相較於其他三島的名作《潮騷》、《春雪》、《金閣寺》、《假面的告白》、《豐饒之海》四部曲等…作品,《鏡子之家》在文壇評價與知名度較低,但卻是三島由紀夫最喜愛的作品。
「他在肉體支撐著的精神完善中一往無前,但時代無法採取相同的腳步,只能眼看著他越來越孤獨。」
我花了比平常更長的時間在閱讀這本書,將近三個禮拜。不只是篇幅較長的緣故,我常在閱讀時感到一股滯塞在胸口的感情,幾度無法自己。我一直很喜歡三島由紀夫,閱畢後,我真想從窗戶躍出,期待自己也能呼吸冷咧的空氣,等待厚重的雪層溫柔地包覆住我的身軀。
時代性
三島由紀夫說他在《鏡子之家》描寫的是一個時代。確實,從閱讀過程中我看見了四名男主角的形象:上班族清一郎、拳擊手峻吉、男演員阿收、畫家夏雄。初初翻閱,我便已了解,這四名男主角就是三島由紀夫的化身。若看過《我青春漫遊的時代》這本三島的自述短文集,便知道三島練過拳擊、喜愛健身,是演員、劇作家、小說家。三島對藝術美有特異的執著,這點和川端康成相同。而這四名角色,便是三島內心矛盾卻又同樣踏在追求極致之美道路上的分身,他們帶著對時代的蔑視與虛無,走上各不相同的道路。
過著貧困交迫的生活,還說只要活著就是幸福,這是奴隸的想法
上班族清一郎,深信世界終有毀滅的一天,四處皆廢墟的日子將至。三島由紀夫在這句話中明確指出,日本社會趨近於女性化,趨近於平凡無奇的無趣日常,而這樣的世界是三島所討厭的。正是由於每個人都喜愛這種平凡,擁抱這種平凡,才會持續地發出像女人般的牢騷。這便是戰後時代的終結,和平日常到來的證據。但三島認為,這是極其無趣且無意義的。於是清一郎最後逃向紐約,一個「男人的都會」。
人生這種邪教,真是卓越的邪教啊。我決定信奉這個教了。以不打算活下去地活下去,騎著「現在」這匹無頭之馬到處奔馳。
而鏡子之家,便是戰後時代的庇護所,沒有明天、沒有未來,只能有現在的那個時代;深信世界末日又將來臨,一切皆成廢墟的那個時代。鏡子代表的便是貞潔、強大的戰後女性,光子與民子則是在女性化日本社會下,生活得最為快活的膚淺女性。
年輕人有個傾向,總認為別人的感動都是平庸的。
拳擊手峻吉,奉行動為圭臬,視思考為阻礙。他期待能有不安寧的時代來臨,得以展現自我內在的強大,而非僅是在擂台上取得自己強大的證明;他期待能有榮譽的、男人的極致之死,如同自己戰死的大哥一樣,用那樣強大的力量一飛升天。就如同三島所做的,為了強大而死。
所謂天才的感受性,無論看在別人眼裡多麼易感,也擁有絕對不會抵達悲劇的特質。
畫家夏雄,個性極其敏感,是一位天才畫家,對藝術美有天生的純潔感受。三島由紀夫用他來揭露了肉體美的極致意義,以及自己作為天才的一面。三島由紀夫透過夏雄,向世人傳達無論在他者眼光中的自己是如何,天才始終是快樂的、不俗的。
真正的抒情,唯有結合詩人的面貌與鬥牛士的肉體才能誕生。
男演員阿收,有著漂亮的臉蛋,是三島自戀的象徵。後來阿收向武井學習了健身,習得了肉體這門語言。這便是三島自戀以及對肉體執著的象徵,擁有詩人般的面貌與鬥牛士的肉體,搭配男性的優雅,用肉體這門語言來與世界互動。三島透過畫家夏雄的傳達了一個意念:若要肉體成為藝術品,唯有在肉體處於巔峰狀態之際自殺;透過阿收傳達了唯有痛苦與血才能確認自我的存在。
三島之死
三島於1970年,帶著清一郎深信毀滅的思想、峻吉的力量與皇國思想、夏雄的天才易感以及阿收的美麗肉體,自殺了。與太宰治那種殉情的軟弱不同,是力量,是太陽與鐵的象徵。在《鏡子之家》中,思想是並存並行的;而在《豐饒之海》四部曲中,這四個思想則是垂直連續的。每閱讀一部三島的作品,便越是佩服他。他是一名有原則、自律的詼諧作家,一名強大理性外在與纖細感性內在並存的完美男性代表。
連我也開始期待世界崩毀了。
節錄
「真是可憐的靈魂,無法理解夢想其實帶著濃厚的揶揄意味。」
「若想洞悉社會的本質,與其研究別人,不如研究自己才是捷徑。這是女人的方法。可是現在社會對青年要求的,並非當一個男人。」
「無論吃過多少苦,夢想膚淺的人也只能有膚淺的人生。」
「思想必須像肌肉清晰明瞭。比起埋在內部黑暗中、型態模糊的思想,肌肉更有資格取代思想。因為肌肉不僅嚴密地屬於個人,又比感情更具普遍性,雖然很像語言,又比語言更清晰,是比語言更優質的「思想媒體」」
「男性的優雅,必須建立在某個程度的結實上。」
「真正的抒情,唯有結合詩人的面貌與鬥牛士的肉體才能誕生。」
「真的喜歡上女人的時候,自己一定會變得空蕩蕩。可是我很怕自己變得空蕩蕩」
「所謂藝術作品和眼睛看得到的美不同,雖然它將眼睛看得到的美展現於表面,但其實本身是眼睛看不到的、單純時間耐久性的飽正。藝術作品的本質,不外乎超越時間。若將人的肉體假設為藝術作品,無法阻止遭時間侵蝕衰退的傾向吧。因此,倘若這種假設成立,唯有處於巔峰狀態之際自殺,才能挽救這種衰退吧。」
「女人不管是怎樣的貴婦人,只要聽到男人被賦予的價碼,便立刻拿來和自己賣身的價碼相比,然後說出誰比較貴較便宜的噁心意見。因為除此之外,女人本來就沒有固有價碼可言。」
「想要填補一個空虛,必須以另一個空虛。這事應該有人做,如果有人做了,這個人絕對基於好心。夏雄第一次親眼看到,別人的幫助有多可貴,若沒有別人,光一個空虛,我們應該就飽了。」
「過著貧困交迫的生活,還說只要活著就是幸福,這是奴隸的想法。另一方面,過著普通的安樂生活,認為活著就是幸福,這是動物的感受。這個社會,就是不讓人有人的感受,不讓人有人的思考方式,所以把大家都弄成瞎子。」
「所謂天才的感受性,無論看在別人眼裡多麼易感,也擁有絕對不會抵達悲劇的特質。
那些關於天才的悲劇性的世俗之說,真是俗不可耐!人們絕對不知道,天才那可怕的無限享樂能力,以及那陰慘的歡愉的無限連鎖。無論是禁慾者鮮少波瀾的生涯,或是不幸的瘋狂生涯,只要他是天才,畢竟隱藏著任何放蕩者都望塵莫及的多樣快樂。」「世間一般的關注無法滿足阿收,他追求的是刺痛般的激烈關注。光是愛撫不夠,必須是強烈到想腐蝕他的關注。過去的一切只是滑過他皮膚表面,為了確認自己的存在,沒有比那瞬間的疼痛更為確實。他需要的正是痛苦。」
「年輕人有個傾向,總認為別人的感動都是平庸的。」
「『殉情』這種充滿黑暗、甜蜜與潮溼的語感裡,有著比死先到的腐敗感。將所有情緒性的東西和死亡連結,是對死的暢快抽象性的侮辱。男人臨死之手抓的東西,竟不是滿天星斗的星礦夜空,也不是充滿莊嚴沉重鹽水的大海,而是女人的腰帶、長汗衫、糾纏的頭髮,甚或柔軟的內褲,這只是在作賤男人一生孤獨漫長的奮戰記憶。」
「沒有任何變化!被煤煙燻汙的太陽每天照樣升起,每天照樣搭乘充滿人擠人的悶熱與體臭的電車。人們太愛這種事情,於是產生淡淡的不平不滿,以及像女人抱怨般的美好生活夢想,持續認為這個社會一定出了問題……非得這樣每天像誦經般發著固定的牢騷不可。」
「無論多麼偶然的天外飛來橫禍,人都是自己選擇自己的命運,穿適合自己的衣服,招來與自己相應的悲劇。」
「女人那種心機和膚淺的自戀,使得女人面對男人的魅力時成了瞎子。」
「人生這種邪教,真是卓越的邪教啊。我決定信奉這個教了。以不打算活下去地活下去,騎著「現在」這匹無頭之馬到處奔馳。」